苏轼贬谪黄州后,筑室于东坡,自己开荒种地,从此自号东坡居士。元丰六年,侍妾朝云为东坡生了个男孩,起名遁儿。依照旧俗,婴儿出生三日或满月时,需要为其洗身,称“洗儿”。三日洗礼,东坡写了一首“七绝”诗:
人皆养子望聪明,我被聪明误一生。惟愿孩儿愚且鲁,无灾无难到公卿。
幽默的东坡与世人开了次大玩笑,他借洗儿之机,又以“洗儿”冠名,创作了这首“怪诗”。一些学者顺题索骥,纷纷误入“洗儿”的藕花深处,引发诗外之诗。明代名臣杨廉写了首与东坡公开唱反调的诗:“东坡但愿生儿蠢,只为聪明自占多。愧我平生愚且鲁,生儿哪怕过东坡。”明末清初文学家钱谦益也写了首《反东坡洗儿诗》:“东坡养子怕聪明,我为痴呆误一生。但愿生儿狷且巧,钻天蓦地到公卿。”此诗也曾引发过当代知名学者的异议。南怀瑾先生曾批评此诗“可笑”。他还说:“世界上哪有这种事? 生个儿子又笨又蠢,像猪一样,一生中无灾无难,一直到高官厚禄,这个算盘打得太如意了。”还有学者认为“愚且鲁”是要求儿子隐匿锋芒,学会揣着明白装糊涂,避免成为众矢之的。古今种种争议均围绕儿辈教育与前程展开。笔者以为东坡是“醉翁之意不在酒”,借诗讽刺北宋社会。为官期间东坡是关心民众疾苦的清官,仕途上经历过春风得意的峥嵘岁月。但这位举世罕见的天才命运多舛,元丰二年的“乌台诗案”使他蒙受一场刻骨铭心的冤狱,为其一生埋下深重的阴影。
元丰二年三月,苏轼从徐州迁知湖州。据《宋史》苏轼传记载:“徙知湖州,上表以谢。又以事不便民者不敢言,以诗托讽,庶有补于国。御史李定、舒亶、何正臣摭其表语,并媒蘖所为诗以为讪谤,逮赴台狱,欲置之死,锻炼久之不决。神宗独怜之,以黄州团练副使安置。”上文中“媒蘖”意指借端诬罔构陷酿成其罪,“讪谤”即诽谤。就是说御史李定、舒亶、何正臣断章取义地抓住苏轼湖州谢表和诗词中只言片语,以不实之辞对苏轼进行诬陷、诽谤,导致苏轼入狱。从宋史记录看,苏轼无罪之有。乌台诗案是李定、舒亶、何正臣等人对苏轼的人身陷害,是彻头彻尾的文字狱。
在此案处理过程中,对苏轼投石下井的还有时相王珪。据叶梦得《石林诗话》记载:“元丰间,苏子瞻系大理狱。神宗本无意深罪子瞻,时相进呈,忽言苏轼有不臣意。神宗改容曰:‘轼固有罪,然于朕不应至是,卿何以知之?’时相因举轼《桧诗》‘根到九泉无曲处,岁寒惟有蛰龙知’之句,对曰‘陛下龙飞在天,轼以为不知己,而求知地下之蛰龙,非不臣而何?’神宗曰:‘诗人之词,安可如此论,彼自咏桧,何预朕事!’时相语塞。”此文中时相乃宋代著名的“三旨相公”王珪。王安石罢相后,变法派人才危机。元丰年间的宰执大臣,大都才具平庸。王珪为相,庸碌低能,少有建树,只会恭敬从命。此类朝官与御史台酷吏沆瀣一气,妒贤忌能,陷害人才,诚可谓愚且鲁也。
乌台诗案发生后,朝野震惊,波及后宫。各方人士反应不尽相同。王安石是熙宁变法时的宰相与新党领袖人物。苏轼与王安石曾有过政治分歧。王安石对乌台诗案的态度是鉴别此案性质的重要参考依据。乌台诗案发生后,王安石、张方平等老臣曾积极营救苏轼,王安石还力挽狂澜地上书神宗皇帝说:“安有盛世而杀才士乎?”君子一言,一语定性。王安石此言与《宋史》苏轼传相互映证,足以说明“乌台诗案”就是一场陷害人才的冤狱。
东坡一生,一贬再贬,从黄州、惠州再到儋州,这一切祸根均应从“乌台诗案”算起。《洗儿诗》正是在这种令人压抑的逆境中创作的,“乌案”后数年,东坡在黄州发表了这首令世人振聋发聩的洗儿诗。面对北宋元丰年间的文字狱压力,东坡采用幽默的笔法来抒发内心的愤怒。幽默是辞格的一种,是通过影射、讽喻、双关等手法,揭露社会生活的弊端。抓住幽默特色是解锁此诗的钥匙。“我被聪明误一生”既是穿越时空的呐喊,也是雷鸣般的愤怒与控诉。“但愿我儿愚且鲁”既是愤激之词,也是指桑骂槐的双关语。诗中“愚且鲁”与“到公卿”之间显然是存在强烈的逻辑反差,正是这种强烈的反差把这首诗的讽喻意味推向了顶峰。与东坡坎坷的人生遭遇相比,王珪、李定、舒亶、何正臣这类人物无所作为却青云直上,可谓“无灾无难到公卿”。诗中“我被聪明误一生”与“无灾无难到公卿”两相对照,愈发彰显北宋元丰年间错勘贤愚、不爱惜人才的晦暗内幕。